当第三方审核机构开始登上被告席，CSR（企业社会责任）验厂的格局，正在悄然改写。
2020年，一份看似常规的 SMETA 验厂报告，引发了一场跨国法律风暴。来自泰国美索地区的130多名来自缅甸的移民工人，在拉扯5年后，将英资第三方审核机构 Intertek（ITS）告上英国法院，指控其审核失职、隐瞒违规，导致工人合法权益被剥夺。这是全球首次有审核机构因验厂报告内容而面临跨国诉讼，也标志着“第三方免责”的惯例正在瓦解。
我花了半天时间，找来了英国卫报等媒体对此事件的报告，仔细阅读了涉及该案件的Smeta验厂报告以及Tesco补充报告。我个人认为，对ITS的指控是不成立的，ITS审核员写的报告非常专业，且不厌其烦，内容完整且丰富。当然，此案件目前在审理过程当中，具体会走向何种结果，大家拭目以待。
曾经，第三方审核机构被认为是品牌与工厂之间的“中立裁判”；而如今，在日益强化的全球尽职调查法规背景下，尤其是欧盟CSDDD《供应链尽职调查法案》的出台，它们正逐渐从看台走向聚光灯下，被要求对一纸验厂报告承担法律与道德责任。
这不仅是 Intertek 的个例，也是整个 CSR 验厂行业的一个新局势。本文将通过 VK服装厂案例，来回顾此案件的整个故事，一个ITS出具的Smeta的验厂报告，何以走到了“被告席”？
注：本文内容会有一些审核公司的内部信息、保密的验厂报告片段，均从公开渠道获取。我不是黑客，也没有透露任何商业秘密，所有信息均从公开渠道获取。文中的立场和论点，均是个人拙见，本文没有受到任何资助，没有为任一方带盐。
故事要从2017年开始。VK服装厂开始在泰国边境美索县设厂，主要客户有Tesco。美索县是泰国与缅甸的交界处，与美索县一河之隔的对面，就是大名鼎鼎的缅甸妙瓦底。缅甸的工人为了获得更高的工资，往往前往泰国打工，因此VK服装厂里有大量缅甸移民工人。
Tesco 委托 ITS 对其供应商 VK 服装厂进行社会责任审核，采用的审核标准是 SMETA标准——Sedex公司开发的社会责任验厂标准。2017–2019年，Intertek 连续三年为VK服装厂出具“合格”的审核报告，Smeta验厂报告显示“无重大劳动违规”，报告里写到“工厂支付的工资达到或高于法定最低工资标准”、“加班费足额支付”。
2020年第4次Smeta验厂-风暴来临
2020年7月，又一年度的Smeta验厂如期而至，该次审核是半通知审核，意思是不告诉工厂具体哪一天审核，只给一个月的窗口期，来个突击检查。当ITS的审核员踏进工厂时，他/她可能没有意识到，等待他/她的将是一次史诗级验厂，即使在5年后，该验厂报告还没结束，甚至成了呈堂证据。
在验厂的工人访谈环节，VK服装厂的工人在一个QC领班的带领下，向审核员爆出了猛料：
- 工厂的工资表是假的
- 给审核员出示了据称是“真的工资条”，但是没有公司抬头信息。
- 计件工人拿不到最低工资
- 平时没考勤，没打过卡
- 星期天也要上班
- 管理层培训工人应该如何回答审核员的问题
- 等等。。。。
前三年验厂时工人访谈都没问题，为何到了第四年，工人访谈却爆出猛料了呢？据媒体透露，工厂附近开了个NGO店，工人参加过培训后，就觉醒了，“我异常愤怒，决定不再忍了”
ITS审核员如实记录了工人访谈的内容，分别写到了Smeta验厂报告里，和Tesco的补充报告里。2份报告的内容有所不同。
ITS审核员在Smeta报告里接受了工厂提供的工资工时记录，并据此计算一些数据，同时ITS审核员在Smeta报告里也清楚地写明了“由于工厂提供的工资工时记录与其他渠道获得的证据，存在不一致，因此对工厂的工资和工作时间问题，无法做出最终判断”。
然后ITS在给Tesco的秘密补充报告里，详细地描述了审核当天发生的事情，把工人访谈获得的不一致证据，全部汇报给了Tesco。
下表是ITS出具的Smeta报告和Tesco补充报告的对比。
| 项目 / Issue | SMETA 公开报告（SMETA Report） | Tesco 秘密报告（Tesco Report） |
|---|---|---|
| Workers vs. Management statements 工人与管理层说法是否一致 | No 否 | Yes 是。25 名受访工人中有 9 人与管理层说法不一致。 |
| Piece rate 计件工资 | Notes 0% of workers are paid piece rate “according to management information”.（据管理层说法，没有计件，都是计时工资） | 9 out of 25 workers interviewed claimed that they are paid by piece rate.（25 名工人中有 9 人表示自己是计件工资） |
| Minimum wage 最低工资 | Says all workers are paid at least minimum wage. 0% of workers are paid below minimum wage.（声称所有工人都至少获得最低工资） | Notes that piece rate workers are not guaranteed minimum wage, per their pay slips.（指出计件工人无法保障最低工资，工资单已反映） |
| Holiday pay 假期工资 | Not noted, although the report notes what the legal standard is.（未说明是否支付假期工资，但注明了法律标准） | Piece rate workers do not get paid public or annual holidays.（计件工人未获得公共假期和年假工资） |
| Pay records 工资记录 | Cites “inconsistency” between payroll records and “other evidence.” Does not mention payslips shared by workers. Notes missing time records from sampling.（指出工资单与“其他证据”不一致，未提及工人出示的工资条；写明了抽样中缺失部分打卡记录） | Reports workers stating they are not required to track hours, and timecards were often signed after the fact. Finds significant discrepancies between payslips provided by workers and management.（工人称不需记录工时，打卡常在事后补签；工人和管理层提供的工资单差异显著） |
| Overtime 加班时间 | Cites records provided by facility, claims overtime hours were worked 12 hours per week in January and no overtime was worked from May to July 2020.（依据工厂记录称：1 月每周加班 12 小时，5–7 月无加班） | Reports worker statement that they worked more than two hours of overtime per day, contrary to factory records.（工人称每日加班超过两小时，与工厂记录不符） |
| Pay deductions 工资扣款 | Cites no evidence of retention of wages, no deduction of wages except social security as provided by law. Mentions utility costs but does not distinguish between rent, food, etc.（未发现工资扣留，扣款仅限社保；提及住宿费用但未细分） | Quotes worker statement that the factory deducts 20% for food, plus water fees for 70 homes. One worker says his wages were withheld for missing a shift but he didn’t know why.（工人称工厂扣除食宿费用。一名工人称被扣工资却不明原因） |
| Sunday work 周日加班 | States that workers get 1 day in 7 off, noting that complete data cannot be verified because of missing records.（声称工人每 7 天休 1 天，但因记录缺失无法完全完全判断） | About 50% of interviewed workers report working on Sundays. Managers say OT on Sunday is a “worker’s free will.”（约 50% 受访工人称曾周日上班；管理层称“出于工人自愿”） |
| Record keeping 记录保留 | Notes that payroll records are missing for specific dates in 2020.（工资记录在 2020 年的某些日期缺失） | States that workers report discrepancy between payslips and the payment received. Also finds that the timecards signed by workers did not match the hours on payrolls.（工人称工资单与实际工资不符，打卡时间与工资单工时不一致） |
| Bank accounts & ATM card retention 保管银行账户或 ATM 卡 | Not noted（未提及） | One worker reported that their ATM card was kept by the employer.（有工人称 ATM 卡被雇主扣留） |
| Management engagement 管理层配合度 | Under “Attitude of Managers” notes “the management team are well cooperating during whole audit process.” All requested documentations are provided. All areas are accessed without hesitation.（在“管理层态度”一栏中写道：管理层在整个审核过程中配合良好，文件完整，审核畅通无阻） | Under “Transparency” uses ranking 2, denoting “little co-operation with audit process.” Time wasting/delaying tactics observed. Notes managers tried to justify fake records instead of providing originals. Workers say they are told “if you don’t sign/follow instructions, there will be impact/punishment.”（“透明度”评级为 2，代表合作度低；观察到拖延审核等行为，管理层试图用假资料搪塞原件。工人称如不配合会受惩罚） |
从上面的对比可以看出，公开的Smeta报告似乎美化了工厂，好像工厂没什么大问题，“工厂还不错，最低工资给够了，加班费给够了，每周休1天……”。而给Tesco的秘密汇报里，则说工厂很差劲, “不透明，作假账，扣押工人银行卡，最低工资都不够等”，每一条都是心惊肉跳的严重违规项。透明度满分是6分，ITS审核员给工厂评分是2分。
## 辞退
在收到 Intertek（ITS）提交的Smeta验厂报告及秘密补充汇报后，Tesco 对供应商VK 服装厂采取了相应处罚。服装厂管理层开始坐不住了，他们开始追查，要揪出在审核当天究竟是哪些工人向审核员爆的猛料。2022年8月，V.K.服装厂解雇了136 名工人，多数是来自缅甸的移民劳工。此时距离上次验厂，还不到1个月时间。
这 136 名被裁工人随后在 2022 年 10 月将工厂起诉至泰国劳动局，控告工厂非法裁员、拖欠赔偿，并要求追责。应泰国劳动局的调查请求，ITS将 2017 至 2020 年连续四年的 SMETA 验厂报告，以及提供给 Tesco 的内部汇报，一并提交给了泰国劳动局。
出人意料的是，泰国劳动局最终驳回了工人集体的诉讼，认为其提供的证据不足以证明工厂存在违法行为。不过，劳动局仍以其他理由对工厂做出了行政处罚，算是间接承认工厂存在管理不当问题。
面对泰国渠道的失败，工人群体迅速调整策略，转向国际法律路径。2022 年 12 月，他们在英国正式提起诉讼，将 ITS与 Tesco一并列为被告，指控其在供应链监督和社会责任审核中未尽职责，导致工人权益遭到损害。尽管此案至今已过去两年半，仍在英国法院审理过程中，尚未结案。
我们回到ITS的验厂报告本身。为何Smeta报告和给Tesco的秘密汇报的内容，存在如此大的区别呢？
两份报告内容存在如此巨大的差异，恰恰是整个事件的关键症结，也正是导致 Intertek（ITS）被工人起诉至英国法院的直接导火索。
从专业角度来看，ITS 审核员的做法其实并没有错。相反，他们是在严格遵守 SMETA 审核体系的规则以及客户 Tesco 的额外要求。
根据 SMETA 的操作规范，审核报告中的工人访谈内容必须特别谨慎处理，理由是为了防止举报的工人遭到打击报复。然而，SMETA 报告结构本身并没有提供一个明确的位置来呈现这些敏感信息。因此，多数审核机构采用行业内的通行做法：不在 SMETA 正式报告中直接书写敏感访谈内容，而是通过“补充汇报”或“alert”的形式，将问题细节私下提供给品牌客户。
这种“两层汇报结构”的做法，其实在 CSR 验厂行业早已是惯例。一方面，它保护了工人信息，符合法规和道德要求；另一方面，也确保客户（如 Tesco）能够掌握审核过程中发现的所有关键问题。在这个逻辑下，审核机构完成了自身的尽职调查义务，同时兼顾了 SMETA 的格式要求和客户的信息需求。
从 Tesco 拥有的那份“补充报告”来看，我认为ITS 的审核员显然是专业的。他们不仅记录了工人访谈中披露的每一项问题，还将它们逐一整理，内容详尽、语言严谨，完全符合一个专业审核员的操作水准。
然而，外界所能看到的，只有那份“官方” SMETA 审核报告。正因为该报告中省略了敏感信息，使得许多观察者——包括媒体、NGO、甚至法院——误以为 ITS 未能发现问题，或查出问题后有意隐瞒。
事情远不止表面那样简单。
136 名缅甸工人在泰国败诉之后，迅速将战场转移到英国法院，起诉 Intertek（ITS）和Tesco，这绝不仅仅是工人自发维权的结果。背后显然有人在推动——很可能是国际人权律所已悄然介入。
过去几年里，德国、英国、加拿大乃至整个欧盟纷纷出台或强化了“供应链尽职调查”法律法规，要求本国企业必须对其全球供应链中的上下游合作伙伴，进行严格的人权、社会责任与环境合规调查。企业不仅要调查自身是否存在雇佣童工、强迫劳动、工作场所安全隐患等问题，还要对供应商的工厂、外包商的操作流程负起连带责任。
其中，欧盟即将实施的《企业可持续发展尽职调查指令》（CSDDD）更是明确设定了惩罚机制：违规企业可能面临高额罚款、民事赔偿，甚至被处以高达其全球净营业额 5% 的重罚。这为潜在的诉讼提供了坚实的法律基础，也成为律师行业眼中的“下一个蓝海”。
对人权律所而言，这类案件无疑是一场法律与商业的饕餮盛宴。一旦在英国法院赢得此案，不仅将获得名声与赔偿，更将撬动整个 CSR 验厂体系的责任结构，为今后针对品牌方、审核机构的跨国诉讼打开缺口。
Intertek 是第一个因验厂报告内容而被“围猎”告上法院的第三方审核公司。但毫无疑问，它不会是最后一个。在新的全球监管体系下，社会责任审核机构正从“旁观者”变为“责任人”。每一份社会责任验厂报告，都有可能成为被摆上法庭的证据。
审核机构 ITS和品牌客户 Tesco 被告上了英国法庭。而贯穿整个事件的 SMETA 验厂标准，却毫发无伤，“事了拂衣去，深藏功与名”。
SMETA 审核没有打分、没有评级、没有结论性通过或不通过。
- 没有 A/B/C 分级；
- 没有“合格”或“不合格”的判断；
- 最终输出的只是：“这家工厂接受过一次社会责任验厂”。
在 Sedex 的官方说明中，SMETA 审核被定义为一种“数据采集工具”——提供事实，不做判断。
看似中立，实则是不是规避责任呢？出了问题，是审核公司的方法问题，不是 SMETA 框架的问题
过去几年，正是以 Sedex、SAI、BSCI等为代表的审核标准组织，积极呼吁政府出台尽职调查法案，主张“审核是解决问题的路径”；可当法律真正落地，审核公司成了责任主体，品牌企业也可能被告上法庭，标准组织却早早退出了责任链条，完全不在被问责范围内。
那审核标准就没有约束了吗？可能会有。我最近观察到已经有了个[审核“审核标准”]的组织，正在静悄悄的发展。本文已经快1万字了，到此为止，先挖个坑，以后再讲那个[审核“审核标准”]的组织吧。